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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地上的星

发表时间: 2024-11-04



1、

十三岁的阿明觉得,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比如炉膛里的火吧,去年的这个时候炉膛里的火光还能照到一点卧室,今年只要多走出去三步,点着火的炉子看起来就像是隔壁人家一样远。阿明开始担忧冬天的日子要怎么过,他信不过那些铺在墙壁上的破毛毡,它们已经太旧太破,虽然爸爸活着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又旧又破,可现在阿明觉得它们是绝对挡不住冬天寒气的。

万不得已的时候,就把它们拆下来塞进炉子里去烧吧。

等阿明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才想起今年社区是集中越冬。这时妈妈已经把水烧热,她正借着火光把复合干粮片泡进热水里。阿明从被窝里钻出来,叠好睡袋摆在火炕边上烘着,再一件一件往身上套衣服,束衣束裤、毛衣毛裤、遮蔽衣遮蔽裤,还有罩衣罩裤。等他费力地把罩裤蹬上腿的时候,碗里的干粮片正好泡软。

“明明食堂供应早饭,”阿明嘟囔着,白水泡干粮片是世界上第一难吃的东西,“而且这是您的户外工作补贴。”可抱怨归抱怨,他还是像个雪人一样挪到火光里,站在母亲边上把早饭吃了。

“你最近成绩下降了,尤其是数学。”母亲没理他,只是在低着头收拾工具箱,里面是一套用了几十年的合金工具,每天早上她都要给工具上一遍油,“找找原因。”

“我想爸了。”阿明把嘴唇上的糊糊舔干净,他的嘴唇上已经开始长起些青虚虚的绒毛。

“少放屁。”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别拿你爸当借口。就算为了他你也得好好学。”

阿明假装没听见,吃好了早饭就开始整理书包,里面每一本书的每一页上都用透明塑料薄膜做了封层。一本几十页的课本都有大字典那么厚——好处是书本变得非常耐用,就像阿明的这套通识课本已经伴着好几批学生从学校毕业,坏处就是阿明没办法在上面做笔记。

“你要好好学,有足够的学问才能留在学校里做老师。”妈妈把工具一样样码进箱子里,“不要像我,整天在外面奔命。”

“我不要当老师,我又不是韩梅。”阿明最后套上罩衣,戴好呼吸盔,调整好呼吸阀,将风帽勒在头盔前额并把松紧带栓紧,不能让带辐射的火山灰钻进遮蔽衣里,“而且劳动没有高低贵贱”

“但是劳动环境有。”

学校是座修在社区最中心的地堡。现在正是十月中,地上的雪已经积了不少,但路还不至于难走。学生们还只是提前半小时才从各家的半地下居住点里钻出来,等雪再厚一点就得更早起来。

阿明从头上摘下呼吸盔、把脱下来的罩衣挂在教室外走廊上,只几百米的路就让自己出了一身汗。食堂里大柱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的位子上,一边大嚼鸡蛋糕一边抱怨束衣材质差,汗液都闷在身上:“学校里永远一股怪味。”可教室里的环境总是要好过外面的,学校是全社区唯一全年有用电配额的地方,而居住点就只有冬天时才能领到配额作为供暖的补充——爸爸活着的时候是个电工,在社区里算是一宝,从学校老师到社区传话的大娘都很尊重他,所以阿明从小就想做电工。

可是有人对电工学课程就非常不耐烦,课堂上大柱在被张老师点过三次名之后终于爆发:“我们干啥要学这个?”他指着挂在教室天花板上的那盏发着光的小灯泡,“我们学了又能干啥?修灯泡?有几个灯泡给我们修?”

张老师阴沉着脸,手上的粉笔头被他捏了又捏,然后他的表情缓和了下来:“同学们。”他顿了顿,“柱子你先坐下。同学们。”

这个世界原本不是这样的。那时人类的生活远没有今天这么艰苦,尤其生活在大城市的居民,他们的夜生活永远是五光十色的,而电力就是维持这样富足生活的基本条件。“那时的电多得仿佛用不完,”老师闭上眼回忆着,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就和阿明、大柱他们一样大,“我们开着灯,黑夜就被驱赶到城市之外,开着取暖设备,寒冷就和我们绝缘。无论走到哪里,光明和温暖就总是跟着你。有些人甚至讨厌这样的光亮,他们宁可到无人的山中去短暂体验黑暗带来的‘安全’。”

“黑暗哪有什么‘安全’。”大柱嘟囔着,“‘黑暗’里只有恐怖。”

“可那时的人是不会这样认为的,因为他们知道只要想回去,自己随时都能回到那个处处都亮着灯的暖融融的生活里去。”老师摇着头,他本来还想说说夏天,热烘烘的夏天,人站在太阳底下就如同靠着火一样受罪,而电力也能驱动空调带来清凉。可生长在“永冬”中的孩子怎么可能会知道“酷暑”是什么感觉,他们只能理解寒冷。

“虽然那样的日子已经成了过去,但是知识,”他晃了晃手里的课本,“没有断代,也不会断代。人类在永冬中顽强地生存了下来,我们终将想出办法来克服困难。你们是未来世界的主人翁,当我们又要建设一个五光十色温暖的新世界时,孩子们,那个新世界需要你们掌握这些知识。”

阿明听得很感动,他非常理解电工学这门科学的重要性——在即将到来的冬天,分配到每户家庭的那点电力配额将是非常关键的取暖资源,否则没有人能够熬过平均零下五十度的漫长寒冬。

班长韩梅举起手,她是这个班里年级最大的学生,明年冬天就要毕业了。张老师让她起来发言:“老师,您是不是过于乐观了呢?我们是生于‘永冬’的一代,那样美好的世界我们没有见过,我们经历过的就只有这个越来越寒冷、物资越来越匮乏的世界,”她指向教室最高处的透气窗,“‘黄石超级爆发’以后,虽然我们抢在世界彻底冰封之前修起了一部分应急设施,可是高效的物流体系依旧随着河流的冻结、大地的冰封而崩溃了,只剩下物资列车在跑。人们只能向物资产地集中,老师您和您那一代的大人们之所以来到这,不就是因为科尔沁还有露天煤矿可以开采吗?可您也曾说过,易开采的煤矿资源总有消耗完的那一天,我们也迟迟没有等到重新开采其他地下矿藏的消息。如今的局面不过是我们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可这并不能让我们在永冬的海里不被溺死。”

“我不同意!”阿明站了起来,“你说的不对!”

张老师皱眉:“要发言先举手。”

阿明才觉得失态,慌忙举手:“我要发言。同学们,正如老师说的由于一代代人的共同努力,我们的技术没有发生断代,而技术的实现只在于积累。我们现在困难是因为正处于积累期,这需要时间。但是放眼未来的话形势依然是乐观的,仅以发电来说,我们的技术实力依然可以建造核电站,这样就可以摆脱对煤矿的依赖,而有了充足的电能,我们不仅能够重启更多的煤矿,可以重新开始开采石油,甚至在社区兴建小型反应堆以供热,我断定人类的文明必将复兴!”

韩梅回以冷笑:“是的,我们的确处于积累期。但是不要忘了,所谓积累期实质是与时间的赛跑——是可利用的煤矿资源先耗尽还是技术奇点先出现。让我给你一个悲观的数据吧,今年我们社区所获得的食品、饮用水及电力配额,同比去年减少了百分之二十五,而上一次配给额度有这么大幅度的下跌前后共经历了十年。你能理解其中的含义吗?我们吃的每一粒粮食、喝的每一滴水、服用的每一片抗辐射药都是依靠着电能、归根到底是依靠着从霍林河露天矿场上采掘出的煤矿生产出来的。想想年初的时候大区区委为什么会发布让今年集中越冬的通知吧!我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

“但是等到核电站被建起来,等到001号项目能够。。。。。。”

韩梅打断了阿明的发言:“建造、启动这些设施同样需要电能,正如你说的,没有足够的积累,技术就不会实现。太阳能、风能、水力发电,这些额外的电力补充途径都已经被永冬限制死了。唯物一点吧,人类正在走向自己的终结,也许就在我们这一代、或者下一代。” ‘新世界’是不会到来的,”她又指向头顶的灯泡,“这一个灯泡就是整个人类社会对我们最无奈也是最大的关怀了。”

她哭了起来。阿明那颗稍暖起来的心也如被沉进无尽的冰渊,其实他早就发现了家里得到的配给正在变少,这说明可以吃的粮食在变少,可以喝的水在变少,正是因为可用的电能在变少啊!看着张老师那张落寞的脸,阿明也禁不住和大家一起哭了出来。

2、

进入十月以来,工作就越来越难干了。

吴桂珍和另一个组员沿着物资铁路线做巡查。这条铁路是聚居区的“主动脉”,它从东北方向一路铺来、横穿过厂区,又沿着大裂谷向西南方向延伸直到裂谷最窄处再通过跨裂谷铁路桥去下一个社区。吴桂珍时不时要用手里的扳手敲打几下铁轨,发现轨道上有锈迹的话就要立刻进行除锈作业。即便上午一班人已经清过雪了,可轮到吴桂珍他们来巡查的时候,轨道上又都积上了薄薄的一层。在永冬中,在没有供热的永冬中,要保证整个厂区里“爆发”前工业设备的完好,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可这个社区的建设初衷就是这样的。自己的工作就像什么?吴桂珍在雪地中自问。她想起了那个在课堂上学过的希腊神话:西西弗斯和永远也推不到山顶的石球。

可工作就是工作,她二十二岁来到这个社区的时候就被安排上了这个工作。回忆那时她还年轻,生活也还算愉快,主要是因为那时的物资配给比现在要充足,而且她还认识了自己的丈夫赵大宝。老赵是名电工,是超级爆发之后少有的能把《超高压电工入网作业许可证》考下来的高级技师——就算他能把《超高压设备操作规范》倒背如流、能够独立进行超高压输电线路故障排查和维修,在如今这个时代也只能帮厂区检修检修用得上和用不上的线路以及换换坏掉的电热丝、电灯泡。

从“001号项目人才遴选”中落选后,赵大宝就志愿来大裂谷社区做爆发前工业设施保护工作,同时还在厂区夜校兼职教电工学,吴桂珍也跟着一起学,之后两人恋爱结婚,等到吴桂珍能完全看懂厂区电路图的时候阿明就出生了。阿明和这个社区里所有的孩子一样是永冬一代,当吴桂珍看到那张缩在襁褓里皱巴巴的、被冻得有些发青的小脸时,她的心酸了:他以及所有的孩子们都将是填进永冬的薪柴,是一代又一代的西西弗斯。

至少她不愿意阿明成为她和老赵这样的人。这些年她看准了教师这个职位:专业的执教老师是不用从事生产工作的,他们的职责就是给学生上课以及照顾灾难孤儿。学校里的环境很好,至少比在厂区里工作要好得多,那里是温暖的地堡、有长明的电灯、长暖的电热丝,她从多方打听到张老师的情况,计算着现在这位教师什么时候能够退休,正好是阿明毕业等待工作分配的时候。之后她又听说要成为专职教师还需要通过资格考试,只有通过考试的人才能成为在职教师的实习生,实习期满后即便不在本社区任教也会被调剂到其他社区去任教。这确实是一条好出路!

是啊,一条好出路。在这个时代做一名教师起码没有生命危险,至少比她以及老赵这些产业工人的风险要低很多。她又想起老赵,想起老赵给自己打的最后一通电话。

老赵因为技术专长还是厂区配套超高压输电线路的巡检工,和搭档负责工段内三座5000KV铁塔之间输电线路的走线巡检。这是三座高128.5米的裂谷上大跨越直线塔,前后档的距离超过1200米,是“超级爆发”后修成的、曾经计划中西北电网基础设施的一部分。然而事态的发展远比计划要严重得多,即便是在这高海拔聚居区,被保存下来的和新建的发电厂、能够继续开采的煤矿都比预估的要少,电厂发电量仅仅够维持周边社区的运转。而且由于矿场产出有限,电厂无法持续发电,导致发电质量根本达不到组网的最低要求,所以这些超高压输电设施也从来没有被使用过。

然而老赵还是被要求照管好这些显然已经不太可能被启用的超高压输电设施。他虽然不能亲身参与“001号项目”,却可以通过守护这些电塔来完成心愿。老赵作为一名电力人,他的心中还怀着一个希望:“只要设备能完好,我们总能将电发出来,让阿明真正生活在亮堂堂的世界里。”

三年前的一个夜晚,厂区瞭望哨看到了神奇的一幕:夜空中,在几十年未曾启用的高压铁塔上持续闪烁着一抹淡蓝色光晕。瞭望员紧张极了,他冲回值班室摇响了通往场站的电话报告了看到的情况。

当夜,在场站值班的是赵大宝。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电晕,一种由高压电引发的空气电离而产生的发光现象,不由得心中一喜,但旋即他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场站没有接到来自区委的通知,不可能是“001号项目”在试车。于是他打通了社区传达室的电话,让社区传达员转告妻子他打算明天加班到现场进行查看。

吴桂珍正好在传达室里,这会儿她正在气头上,因为家里拿到的配给比上个季度少了,她以为是分配的人促狭自己,于是来传达室要求看具体文件。传达室金大妈好不容易逮到个人聊天就和她大倒苦水,说区委来的电话从来叫人听不清楚:“那个声儿,绝了,三秒一断,内容全他妈靠猜。我年纪一把了,耳朵还要受那个折磨。”至于配给的事,都是按照物资列车的总量平均分到人头的,“账目都在这儿,你可以自己看嘛。”

八点十二分,她接到了丈夫的电话。老赵把情况说明白,吴桂珍问会不会有危险,老赵笑了,怎么会没有危险?

“你,我,还有这个时代的所有人,哪一个不是随时都处在危险里?”

“你总是胆子过于大了。”

“我跟你说,我跟你说过这个的吧?刚跟着我师父爬电塔的时候,我都尿裤子了。我师父说,走出第一步,后面的路就全是平的。”

“现在的路是平的了吗?”

“一马平川!”

“放屁!没风的时候都荡,有风的时候。。。”

“最大摆幅不超过五十米。过去风大可比现在险多了!现在也就是冷点,装备服装重点厚点,我还能走得稳当点呢!你今天这是怎么啦?我又不是去做什么特别的事,就是加天班?”

“没什么。”吴桂珍顿了顿,“就是想和你多说会话。”

“回家什么话都能说啦,早点回去吧,外面可是零下三十多度。阿明还没睡呢吧?”

“还没睡,在写作业。”

“嗯,让他也早点睡,不着急这一时半会。”

两个人都没有想到,这通声音微弱充满“嘶嘶啦啦”噪音的电话竟是他们的永诀。第二天,吴桂珍在厂部接到了丈夫牺牲的噩耗。她攥着那张印有“赵大宝因工殉职,牺牲地点位于大裂谷上空,故未能找到尸体,特此证明。”的纸,昏了过去。

所以,她一定不能让阿明再承担这样的风险。

3.

比起分散居住、分散越冬的模式,其实集体越冬,甚至是集体生活式的社区方案更符合张老师的想法。早在他刚被分到这里参与社区建设的时候,就和当时的负责人提过:社区可以依照建国初期的筒子楼,在生活区建设一栋或多栋复合型半地下建筑,居民全生活在其中,一方面这样有利于生活物资的集中分配和管理,另一方面居民除工作外的活动都可以在室内进行,减少了户外活动的时间降低了安全风险。

“但是您老考虑过没有,建一栋复杂建筑要比建一百个简单建筑都困难?”负责人直摇头,“咱先不说开挖永冻土层有多难。就施工周期,等你那个玩意建好了,咱们也都冻死了。再说了,一个复杂的群居式建筑,你得考虑供热、通风、排水、防尘,一个社区两百多口子大大小小吃喝拉撒全在里面。咱们又不是大区中心有设计局,再说区中心也没几栋复合建筑。”

“可咱们只要把学校规模扩大点。”张老师指着施工图纸,“这明显是座地堡,虽然建筑方面我不是很懂,但是各种配套都很齐全啊。”

“这是统一制式,”负责人又摇头,“这样修也是应急用的。真要把两百多口子的生活全铺开来,规模翻上三番都不够。我说您老就别多想了,等以后001号项目成了,咱物资也充沛了,您老组个建筑公司,想咋建咋建。”

可“001项目”没等来,今年初却等来了区委关于集体越冬的通知:由于矿场的持续减产,今年大区内各社区的越冬配给将不再按照家庭来发放,而是统一发放到社区由社区集中调配,同时越冬燃料也将按全年矿采总量进行分配,减供是不可能避免的,大区要求全体居民集中到各社区学校过冬,各社区要提前做好集体越冬的准备。

接到通知的当天,他和社区的工作人员一道给各个家庭分配好了生活区,之后厂区工人们也把集中供暖设备检修了一遍。之后社区又组织过几次演练,演练结果表明学校的空气交换系统需要扩容,这也意味着更大的热损失,中央供暖的排烟也要重新设计改造。同时系统原有的火山灰过滤能力就完全不够用了,还要考虑火山灰的收集、处理和辐射屏蔽的问题。这些问题都需要在真正入冬前全部解决掉,好在这些都只是打补丁式的应急工程,作为厂区配套社区有足够的人力和技术储备来应付眼前的问题。真正的考验是在入冬之后。

看着年轻人们在学校里忙来忙去,他不由得回忆起了过去,自己在“超级爆发”时已经二十四岁,又在“永冬”中度过了自己的大半人生。他是这场浩劫的亲历者——他经历了爆发前的欣欣向荣、经历了爆发时的全球性恐慌、经历了爆发后的西半球人道主义灾难和东半球人道主义救援、经历了国际秩序的崩溃、经历了物资供应的短缺、经历了失败的尝试也经历了无奈的抉择。最终活下来的人埋葬了死去的亲友,带着人类文明的火种向着更深的内陆、向着还能让活着的人喘一口气的地方迁徙。

作为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其实他对于未来的态度是悲观的。然而因为张老师的职业又不允许他表现得悲观:他得时时面对那些孩子,孩子们的路还很长,他们得带着文明的火种继续与“永冬”搏斗下去。张老师只好经常鼓励自己,在迁徙到新聚居点之后,那些来自四面八方被安置在厂区工作的年轻人们,他们特有的乐观也常常能鼓励到自己——也许未来会变好,那个五光十色的新世界会被他们一手一脚、一砖一瓦地创造出来。

可此时此刻,那种熟悉的感觉又从张老师的记忆深处腾起,他的经验在警告他: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就要来临,山穷水尽就在眼前,他们中至少有一部分人将看不到下一个春天。

11月13日,监测站测得户外气温跌至零下四十度,这标志着今年的冬季正式来临,它来得比往年早了十二天。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尤其是在配给不足的情况下。好在社区里的孕妇、病幼等都坐着今年最后一班物资列车去大区中心过冬,而学校设施的改造项目也抢在入冬之前完工。虽然室内的空气依然浑浊,但社区居民们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这之后的一个月,气温会进一步下降,一路跌至零下五十度,这时原本生活在厂区的工作人员也会撤离退回聚居地。所有户外工作都停止了,此时全体居民都应避免外出,在没有足够防护措施的情况下,任何户外活动都有极高的生命危险。张老师也在这时组织孩子们参加了本学年的期末考试。

十二月还未过去,室外气温已经跌到监测站酒精式低温温度计的测量最低值:零下八十度。被染成红色的酒精停在温度计的最底端一动不动,可气温还在一天天的降下去,学校的中央供热已经在全负荷运行中,可这也只能将室内气温勉强维持在十摄氏度。社区居民委员会发布了警告:今年冬天可能遭遇到“超级爆发”以来最严重的极寒天气,按照现阶段执行的供暖计划即便算上学校的电力辅热,整个社区的燃料也支撑不到冬季的结束。

经过表决,居委会决定将室内温度仅维持在冰点之上以节约燃料,并组织居民开展了备用燃料的搜集工作,号召社区居民把除了用于个人保暖及维生之外的可燃物资都集中起来。于是学校的桌椅板凳就先遭了殃,也有人看上了学校图书馆的藏书,但是张老师坚决反对:“书是文明的火种,是绝对不可以烧的!”

“你就说它能不能烧?能烧就是备用燃料。”

张老师耐着性子:“好吧,你说得对。书能烧,也的确可以算成是备用燃料,但现在也的确没有到非得烧书的时候吧?只要书还没被丢进炉子里,它就还是书,就还能读。现在大家都住一起越冬,又是短缺又是极寒,气氛就够紧张的了,咱们把馆藏书都发出去,起码让人缩在睡袋里的时候能有点事干,脑袋里的弦能稍微松一松,要用的时候再收回来,一样的嘛。” 张老师想着要让那些文字在最后也能印进人们的脑子里,这样即便书被当作燃料烧了,书籍承载的文明火种也将得到传递。

“备用燃料都要封存造册,您这一发下去,到时候谁还能还过来?”

“徐正阳!”张老师发起火来,“你读书的时候调皮捣蛋也就算了,现在还打主意到我这些书上来了?你是觉得张老师老了管不了你了?”

徐正阳一缩脖子:“您说的对,就听您的。”

“快给我滚去食堂吃饭!”

4.

最先崩溃的是学校的公共排水系统。

学校的排污系统原本就是在超负荷运转,再加上现在室内温度尤其是生活区温度被勉强维持在冰点以上,这导致处于地堡边缘的主要污水管道完全被堵塞了。只是单纯排污问题倒还可以勉强解决,暴露在零下八十摄氏度低温环境中的污水会快速冻结,也不容易发酵。所以居委会一边号召居民节约用水,一边组织人挖了深窖坑、修了垃圾竖井,要求各家庭自行收集和丢弃污水污物。但是超低温也抑制了原本沼气池的生化反应,导致学校失去了沼气这一额外的补充燃料。雪上加霜的是,在12月31日的晚上,学校的供电也停止了。

这在居民当中引起了恐慌:这次突然停电既没有计划也没有临时通知。更要命的是虽然学校的电热设备在整个供暖系统中只能起到辅助作用,但是没有了缠绕在关键管道上的二十四小时电伴热敷料,那么作为热媒的纯水在循环管道中就会更快速地失温直到结冰并将管道冻裂——管道破裂所造成的的结果将是灾难性的。无奈之下,居委会优先升高了循环水的温度,这同时升高了整个学校的室内温度,但这也意味着燃料消耗超过了计划。

“我们被抛弃了。”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人们一开始只是在抱怨官僚系统的迟钝和僵化,永远干着一边号召大家节约资源却一边浪费资源的蠢事,这还只是些老生常谈。可当居委会组织人手对学校电路进行了彻底检修,结果表明非但内部线路是玩好的,连唯一一门直通区委的电话也没了信号。有居民委员在会议上拍了桌子:“这是在杀人!有人要让我们自生自灭!”

恐慌情绪如同毒药让那些愿意相信这些话的人集结起来。他们在学校室内篮球场上提出抗议:“与其坐以待毙,不如破放手一搏!”他们的诉求非常简单,社区现有燃料储备绝对不够所有人撑到冬天结束,但是如果充分利用好这些资源,倒不是没有生存的机会,“我们可以把厂区的窄轨火车改造成适合通用轨道的列车,现在又是冬天,主轨上没有物资列车在跑。我们再加上几节车皮把人和物资都拉上,火车每到一个社区就放下几个人和物资,这样分散了,总比全死在这强吧!”

“冬天?开火车?物资列车都开不出来开你那个破车?多少燃料会被浪费在路上?多少人会死在这样的盲动里?”不同意的人反驳,“更别说改装的火车能装多少人。就算这个方案能够实施,谁走?谁留?谁说了算?”

“抽签嘛!”那人脖子一梗,“机会均等!”

吴桂珍说:“不用去多远!去电厂,那里有供热!”

“你别只想着你孩子能活着,就那个破车,你觉得小孩子有机会吗?”反驳的人叫着,“你们这是在杀人!”

“杀人?”那人怒极反笑,“究竟是谁他妈在杀人?谁把人都赶到了一起?谁扣了我们的配给?谁掐了我们的电?我在杀人?”

有人突然出声:“别他妈废话,你本来就是司车班的,不带上谁也不可能不带上你!”

“嘿!有本事你他妈也去学啊!”

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成了谩骂,两派人间爆发起肢体冲突,就在这不大的篮球场上混战了起来。稍有些清醒的也动起来试图阻止冲突:“听从命令!稳定局面!”

十几个民兵大声着:“听从命令!服从指挥!”

张老师就在这些人当中,刚才的争吵也戳着他的内心: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一个问题。那些谩骂声在他的耳中逐渐变得模糊,稀里糊涂全汇聚在一起,一阵眩晕袭来,他忽然觉得天地旋转。无情啊!他的神智在悲叹,身体却只被人群拉扯着、推搡着。这时他瞥到了同样被人群推搡着的孩子们——竟有家长带着孩子来参加这样的集会!他们的脑袋都坏了吗!

不行!张老师猛地惊醒过来,不行!

“不要打架!”他高喊着,“保护孩子!”

“不要打架!”他哭泣着,“保护孩子!”

“不要打架!”他高举的双手被涌动的人群掩埋,他痛心的高呼被周遭的叫嚷淹没,“保护孩子!”

直到混乱的人群被强行分开,过于激动的人被控制到了场外,人们的脑子逐渐冷下来,于是他们看到倒在地上的张老师。

“张老师。”那些被张老师教过的青年们不由得惊呼出声,他们想要过去搀扶起他,却被要求站在原地不要动。可孩子们不管这一套,他们挣脱开父母的手臂,簇拥到张老师的身边,他们手拉着手:“保护老师!”

社区医生快步过去,将张老师搀起来简单检查了下,还好张老师只受了些轻伤:“您还是跟我去卫生室躺一会吧。”

张老师摆摆手,擦了擦嘴角的血。

他说道:“羞愧吗?”

5.

“你们羞愧吗!”张老师走向篮球场的一端,走到他平常带着孩子们跑操常站的位置,几十年了,他一直站的这个位置,刚才组织民兵控制混乱的社区书记想劝他跟着医生去,却被老头一把推开,“也有你!羞愧吗!”

“当你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我看着你们长大,那时候日子虽然比现在稍微好些,但也有限。你们是在你们的父母,在那一辈的成年人保护下长大的。说什么杀不杀人,永冬时刻在杀人!可现在我们都还活着,你们还有力气浪费着来打架,为什么?扪心自问,不就是因为在永冬的考验中大家各司其职,有人在其他战线上保护着我们,我们也是在自己的战线上保护其他人,社会、国家是一体的,这个道理我上课时候没讲过吗?如今遇到问题了,就想着各自顾命,就想着一哄而散!看看你们,都变成了什么样!

徐正阳却不服:“张老师你别老觉着可以教训学生,现在是生死攸关,想着活下去有什么错?电停的不明不白,这不就是有人要我们死吗!”

“好,正阳你先坐。。。”张老师意识到这并不是在课堂,他顿了顿,“我今年六十七了,一个快进土的教书匠,这个社区要说谁没用我第一个没用,要抛弃的话第一个就是抛弃我。可我被抛弃了吗?没有!我还能站在这里和你们发脾气。现在你们长大了,是成年人了,开始要为自己和家庭的生存负责了,我理解。但是如果分散到其他聚居点有用,我想区委早就发通知疏散了,我们现在哪还用在这里争来争去?”

“我还记得在入冬之前我让小梅这孩子,”他拍了拍韩梅的肩膀,她现在就挡在老师身前,“给教育了,她说张老师,让我们唯物一些吧,煤矿即将耗尽,人类正在走向衰亡。能源耗尽不是咱们一家的问题,其他社区也在经历同样的考验!遇到考验,我们逃了,就算能侥幸能活到电厂、到其他社区,发现他们那也一样,那时怎么办?就地变成暴徒去偷去抢去制造混乱吗?徐正阳你想想你的父亲,还有很多人请你们问问自己,当初到底为什么选择拖家带口到这里来守着这些爆发前的工业设备,每天想着法的维护它们,是这里安逸吗?是这里机会多吗?”

徐正阳脸红了:“可是那个项目谁知道会怎么样。。。。。。”

“这是赛跑!”张老师激动起来,“这是和时间的赛跑啊同学们,赛跑一定会赢吗?但只要我们还守在这儿,这个比赛就还没有最终结束。道理很简单,也很残酷。简单的道理大家都明白,要想活下去,我们就要抱成团,一起想办法解决问题,克服了一个问题出来十个问题,那我们就再去克服那十个问题,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就是这样过来的!残酷的是,这期间一定会有人牺牲,会有家庭离散,会有人看不到来年的春天,但是,我想说的是祖国会记得我们、亲人会记得我们、活下来的人会记得我们,是我们让人类文明之火延续!是我们证明了中华儿女远不会向命运屈服!”

张老师搀着阿明的手,他的声音哽咽,泪水止不住的流:“看看这些孩子,他们是小时候的你们,也是小时候的我,是希望也是未来。我想当真正的抉择到来的时候,我们唯一能做的,也是要保护好孩子。”

6.

为了进一步节约燃料,社区居民全被安置在教室周边的房间、走廊上打地铺,大家用布帘隔出一些生活区,就这么凑合着。所有的电灯都被关闭了,燃油发电机得全用在通风设备上,当然电气石灯及其他燃料照明灯也不能多点,不然废气会污染室内的空气。大家在昏暗中摸索着生活、工作、开会讨论。

书是没法看了,那也不能全放弃精神生活。休息的时候成年人轮流讲故事,在夜的黑暗中回忆书里的内容。孩子们也不闲着,张老师把他们组织起来,教他们唱歌,唱那些昂扬的歌,唱那些充满希望的歌:“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船工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朋友们,坏消息,燃料将要用尽了,剩下的改性煤焦油必须全部用在发电机上,不然通风系统崩溃,大大小小全得死在这里。所以我提议更改计划,供暖系统完全使用备用燃料。”

备用燃料只是一些可燃的废弃物,是学校原先的桌子椅子。

“我同意,那么表决吧。”支部书记举起手,“好的,过半通过,金阿姨,麻烦您向全体居民通报一下。”

备用燃料的热值不够,也坚持不了几天,阿明只觉得温度更低了,但究竟现在是多少度,他没心思也看不清温度计上的读数。居委会让大家集思广益,他想到了家里的挂毯:“我家里还有挂毯,我可以回去拿来烧了,我本来也打算在冬天烧了它,没什么用。”

大家当然不可能让阿明去取,不过这个意见倒启发了大家,入冬前来学校集体越冬时,本来也不可能把一家一当都带上。2月11日正是农历大年初一,居委会组织了第一支物资搜寻队伍。

“要求是自愿报名,大家。。。”

还没等金大妈说完,“我报名!”的声音就在黑暗中响成一片。

最后定下十个人,他们负责去周围的居民家搜集燃料。

临行前大人们互道珍重,孩子们齐声唱着:“起来!歌唱!我们终将胜利!团结之旗,已经在向前进!一起来吧,和我一同行!你会看到,歌声和旗帜就在前面飘扬!”

十人队去了一天,在白天结束前七个人返回,他们带回了成包的备用燃料以及另外三人的遗体:“他们的遗愿也是成为燃料。”

搜寻来的燃料和遗体都被投入火中,那些张老师极力想保留下来的书也被投入了火中。新的三人被补充进搜寻队,第二天他们又出发了。

孩子们歌唱着:“起来,锻造,这钢铁的集体!从南到北,都动员到一起!从那矿山,到厂房和机器!还有你我,全团结在斗争和劳动中,像波涛般汹涌!”

十人队每天都会出发,每天都有收货,每天都有伤亡。渐渐的十人队外出搜寻的时间越来越长,收货也不局限于民居、厂区内可用的燃料,那些死于严寒却未朽烂的野兽、树木也被拖了回来,和烈士的遗体一道化作温暖他人的光热。

吴桂珍也参加了十人队,她把家里的钥匙塞进阿明手心:“下面就要看你的了,好好学习。”她再说不下去,眼泪直流。

“记着你爸爸,记着我。”只一句话在她喉咙里翻滚哽咽。

阿明的歌声混入所有人的歌声中,孩子们大声唱着:“团结的人民永不会被击溃!团结的人民永不会被击溃!团结的人民永不会被击溃!”

生活区进一步缩小,居委会又组织过两轮选举,可在每天都有伤亡的情况下,社区的议事架构终于无法继续维持,临时委员会最终决定推举张老师为社区长,协调和决策社区的工作。

活下的人挤在教室里,通风管传出的声音也变得微弱,人们哭泣着,不知道来自命运的最后一锤将何时落下。孩子们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来唱歌,阿明蜷缩在角落里,他的身上裹着自己的睡袋以及母亲的睡袋,可还是冷。

他想念自己的母亲,想念自己的父亲,又害怕在下一刻自己就要遗忘了他们,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大脑正在变得像一块坚硬冰冷的石头。

“不要睡过去,”韩梅摇晃着他的手,“阿明,不要睡过去!”

阿明稍微清醒了一下,他睁开眼,眼泪流出来,在面颊上冻成一道冰线,一口温热的水被送到他的嘴里,这是他这些天里吃到的第一口有温度的东西。依稀中阿明辨出,是张老师用嘴在喂他水喝。

“我们是快要死了吧?”阿明断断续续地问出这句话。

“我活着你们就不会死。”张老师又喝下一口冰凉的循环水,在口腔里含着。

“我想回家。”阿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想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他的哭声引来了一片哭声,有孩子的也有大人的。

张老师无力地跪在地上,他知道自己已经支持不住了,他知道所有人都支持不住了:“对不起,孩子们,朋友们,我没能保护好你们,我没有履行好责任。”他呜咽着,喃喃着。

韩梅轻拍老师的后背:“谢谢您。”

“谢谢所有的大人,”韩梅止住悲声,“最后的时刻,让我们想一想,那些未尽的事,同学们,让我们最后再唱一首歌吧,唱张老师最喜欢的那首《地上的星》吧。”

“风中的昴宿星,沙尘中的银河

大家都身在何方,送别犹为时已晚

草原上的天马座,街角的维纳斯

大家都身在何方,关照亦未曾有时

众人皆遗忘了存在于大地上的星宿,

只徒然向太空张望。

骄傲的燕子啊!

请为我指引,

那地上之星的踪迹!

骄傲的燕子啊!

那地上之星,

今又在何处?”

歌声在寒冷与孤寂中飘荡,或许会一直飘荡下去,直到死神降临在这一小小的地堡中,正如黄石爆发的那一日祂降临在亿万生灵的头顶一样。

可今天是不同的。

阿明的眼前忽然清晰,他看到了颓然跪坐在地上的张老师,他看到了站直了身体高歌的韩梅,他看到了更多的人,他们或是蜷缩或是呆坐。一会儿,那光更亮了,更多人的轮廓清晰起来,他顺着光源看过去,是从透气窗上散发出的光,可光是从哪里来的?

灯亮了,那盏悬在教室天花板上的灯亮了,人们站起来,打开教室的门,冰冷的空气流淌进教室里,可外面走廊的灯是亮的,从走廊的这一端一直亮到那一端!

教室里传来了“嘶啦嘶啦”的奇怪电流声,张老师抬起头,他看向音源,是教室一侧黑板上方的有线广播喇叭:

“居民朋友们,我是区委的邱峥嵘。我在这里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讲话。”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间隔三秒就有一次混乱的杂音干扰,“首先我要发布一则通知,去年我们正式完成了‘地星系列’EAST可控核聚变发电机组的装机和调试,这其中虽然经历了各种波折,但我们还是在今秋与今冬完成了机组的‘冷、热态功能试验’、‘安全壳性能试验’、‘燃料装载、临界前试验’,就在本月我区的‘地星三十一号’机组更是顺利完成了‘初次临界试验’和‘功率试验’,现在正式试车并进网发电。我向大家宣布‘001号项目’第一阶段成功!”

“超级爆发之后,我们为了能够获得可持续的、不受天然矿藏限制的电力供应做出了非常多的努力,也就是001号项目。大家都知道,由超级爆发所带来的火山灰携带有一定辐射,这是因为爆发带出的深层地幔物质中含有一定比例的辐射物质。其中有相当比例的氦-3,而氦-3是已知条件下最清洁、最安全也是最高效的核聚变发电燃料。这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希望,就因为这个希望我们在如何搜集、浓缩氦-3,以及如何在现有条件下建造和利用相关设施等等一系列问题上持续探究了几十年。我们花费的时间比原本计划的要长得多,当然我们在爆发前的相关研究成果、技术储备还是缩短了这个进程,但时间依旧长到我们的确已经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霍林河等露天煤场的储量都将耗尽,若001号项目再无成效,明年春天我们就将不得不统一重启深层煤矿的采掘。好在命运是眷顾我们的,我们的坚持都没有白费,未来采掘深层矿藏的工作可以在有充足电力支撑、充足准备的条件下进行了!”

“当然,我并不是想要用成功来推卸责任。减少配给以及集中越冬的计划,以至于最后不得不停止一切民用电这些都造成了不可挽回的伤亡,作为决策者我应当承担责任。但也请大家容我辩解,今年冬天我们遭遇了最严重的极寒天气,据监测最低温度达到了零下九十八摄氏度,根据统计部门的测算,在这样的极端天气中我们留给各个社区的物资储备是不够大家支持到春天的。所以我们将原定于明春的聚变堆的点火、试车计划提前到了现在,这造成了长达五十二天的停电,对不起,”他停了停,“我知道,有无数人因此丧失了生命,家庭破碎,是我,对不起,”他又停了停,“我知道仅以我一人,是远远不够为这样严重的伤亡负责的,但我理应承担全部责任。”

“但我还是想骄傲的说,‘地星系列’正如它的名字一样正成为一颗颗闪烁在地下的真正的恒星!此时就在我手上,已经有包括我们在内五个大区及联合大区的核聚变反应堆成功点火、发电的通报,我们谋划了几十年的西北电网终于可以组网了!新的时代已经到来,我们被困于黑暗中的岁月也终将过去!同时,我要感谢无数在各个社区、厂区以及坚守在无人区的大家,正是因为你们夜以继日地对基础设备的维护,才能在今天让我的声音传遍整个大区,让电灯照亮每一个聚居地,谢谢你们。”

“下面,我将播报我区001号项目中牺牲人员名单。。。。。。”

两千一百四十三个名字中,阿明听到了自己父亲的名字。

之后的几天,张老师组织人手切换了通风系统的供电回路,停止了备用发电机的运转,将剩余燃料清点封存,电热系统全功率运转起来,循环水的温度在上升,室内温度也在上升。

然后大人们开始整理伤亡人员信息,八十七个名字。

随着学校温暖起来,阿明也觉得身体逐渐变得温热,他吃了东西也喝了水,有了力气,于是和韩梅和大柱一起走出教室,走上长廊,和同学们一起套上遮蔽衣遮蔽裤、戴好防护面罩,一冬以来他们第一次走出学校。

孩子们看到社区里的灯亮成了一片,远处的灯光也亮成了一片,宛如一颗颗地上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