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科举失利的酒罐子,一个是病恹恹的书画先生,两个在困局中相逢的落魄之人,却成为了无话不谈的知己。
谢迢后来才知道,身边这个卖画都挣不到几文钱的人,竟然就是当年名动江南的才子沈及虞。
难怪他虽然落魄,却也还是让人敬仰,原来他就是自己曾经崇拜过的那个人!
他在四月春里遇见了心中的光,却不想,有一天这束光会永远消散在秋风里。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长街那头摇摇晃晃走出个拿着酒坛的醉鬼,他年纪看上去也不过二十上下,街面上未干的春雨沾湿了他的袍角。
“哟,谢三,又喝醉啦?”街旁一个马夫攥着一把草在喂马驹,见他走过来动作都轻快了几分。
谢迢知道他没安好心,便兀自从他跟前走了过去,没应声。
他知道这一条街谁都把他当作笑话看,唯一对他还能有几分尊重的,应该也只是那卖酒的柳二娘子了吧。
“要我说这秀才就是不一样啊,连柳娘子都能准许你日日赊账!”
马夫见他不搭理,便又添上了一句话。
谢迢听到身后的小摊贩们爆发出一片笑声。
这些小摊贩们的乐趣不多,就连嘲弄翻来覆去都只有这么几句,刚开始的时候谢迢还会羞恼,又或是要为那点所谓的文人风骨和他们争辩上几句,可每当这个时候他们只会笑的更加快活。
于是谢迢便学会了故作潇洒地和他们打趣,落魄举子那么多,这些人的乐子年年都在换,他谢迢又有什么不同呢。
话听多了都烦,如今更是光听着都觉得没意思,他今日是一点也不想搭理。
依旧无甚新意。
他摇摇头,举起酒坛想要喝酒,却发现一滴酒都倒不出来了。
那马夫见他无动于衷,心里也觉得无趣,又不想轻易放他走,于是趁他抬头喝酒的时候一把夺过他另一边手里攥着的几张纸。
“这上面写的什么诗什么文,我看不如拿来给我们哥几个擦靴!
哈哈哈哈哈哈……”谢迢急了,他一把将文章夺了回来,却不料刚下过雨的街面湿滑,一时没站稳便摔了下去。
在快要磕到地面之前,他快速地撑住了,然而就是这样一撑,让他手里失去了力气,写满文章的纸张一齐散落开来。
他赶忙伸手去抓,可谁知忽然就刮起了风,地上的纸张长了脚似的向前跑。
好在沾上了雨水,跑的很慢。
这是他废寝忘食了一个月才写成的文章,谢迢眼下什么也顾不上,只想赶紧把他们都捡起来。
他将地上的纸张一一拾起,好几处墨迹沾上了水,正在不受控制地洇开。
一时间怒从心起,可他回过头才发现那马夫早跑没影了。
“可惜了好文章,不知这是何人手笔?”
谢迢听见侧旁传来一个声音,偏过头去。
只见桥旁柳树下支着一张小桌,桌后坐着一个人,那人着一身白袍,身形清瘦,但模样不凡,颇有隐士之姿。
谢迢觉得这位隐士已然和身后的江南春景融为一体,仿佛打扰到他就是一种罪过。
可偏偏就被他打扰了。
谢迢觉得自己简直罪孽深重。
他见那人手里正攥着他文章的某一页,这才发现手中的纸少了一张。
谢迢听他这么说,心中一动,故意说:“好文章?
别人只道这文章聱牙诘曲不堪卒读,你这眼光倒是和他们不同。”
他才不想告诉这个人作者本尊就站在他面前。
对方没有被他的话影响,依旧继续说道:“这句话看似无用,实则是化用了前朝陈付的典故。
陈付不是一个好臣子,他身为宰相却独揽朝中大权,最后也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寻常史书都是对他是口诛笔伐,可是他无愧于社稷和黎民百姓,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是一个好官。”
倘若不知道陈付的典故,句子前后看起来便会晦涩不通。
他区区一个书画先生竟能轻易看出这句子中的含义,着实让谢迢有些吃惊。
“我看这作者心怀大志,不得一见,实在是可惜。”
他抚平纸上的褶皱,递了过来。
继而又说道:“阁下绝非池中之物,倘若能假以时日,必定要成大器。
但你若只是终日借酒消愁,大概是要真的醉下去了。”
谢迢见被他看穿,有些窘迫,心头漫上了一点痛苦和酸楚。
恩师病逝,秋闱失利,这半年的时光对他多少有些残忍。
他没有痛哭,却日复一日地流连在江南的街巷里用酒来掩盖自己曾经的意气风发。
然而后来酒喝的越多越难醉,于是他开始自欺欺人,继续在江南的春日里惶惶终日。
这半年里还没有人对他说过一句惋惜,他过去的好友都觉得他借酒消愁是情有可原,似乎再没人记得他半年前意气风发的模样,所有人都在纵容着他终日浑浑噩噩,逃避着一切。
简单来说,不过是同情他罢了。
可是谢迢自己知道,这只会让他更加痛苦。
谢迢心里是期盼着有人能够在这飘忽的世界里把他拉出来的,所以哪怕他此刻再不想承认,也很难在这个人面前继续装出那副醉鬼模样。
“今日得兄台提点,方从梦中初醒,在下谢迢,谢过兄台!”
他稍稍收敛起醉酒之态,整了整青衫,走上前向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礼。
颔首间不小心触碰到了冰凉的柳条,雨水沾湿了他额前的几缕头发,显得有些凌乱。
可是谢迢不在乎,他直起身后,眼神里的醉意就已经尽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