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方才正提笔在空白扇面上写着什么,此时正好写完搁下笔。
谢迢这才发现这桌子原来是个小摊,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桌前挂着几幅字画,还有几把空白折扇散落在桌子一旁,他也是这时才发现眼前这个人的年龄和他的气质一点儿也不符合,最多不过就二十二三的样子。
“提点不敢当,我见阁下与我有缘,方才提笔写了此扇,你若不嫌弃,便收下吧。”
他说完,将手中的扇子递了过来。
墨迹未干,谢迢看见扇面上题了“霁月光风,不萦于怀”几个字,笔势锋芒毕显,只可惜收势不足,就如同折翼飞鸥,困在这扇面之中。
若是对书法有些许了解之人,必然会对这令整个作品大打折扣的欠缺感到无比惋惜。
可谢迢偏偏是个行家。
他看出来了,这个人是故意的。
可还没等他研究完,就听见那个人唤着一旁的小童准备收摊:“阿冉,快收拾了,这天看上去又要下雨了。”
谢迢见他要走,忙问道:“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我的姓名么,沈鱼。”
他略微迟疑了一下,然后指了指被雨水摇晃的河面:“这个鱼。”
说罢便撑开伞走进了烟雨之中。
沈鱼沈鱼,这名字一听就不怎么真啊。
谢迢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弄清楚这沈鱼家住何处,人丁几口。
好吧,其实就是那一点落魄遇知己的感慨让他无比想要去认识这个人,哪怕人家也许只是把他当作萍水相逢的他乡过客。
这江南中最不缺的就是失意之人,有人醉酒长街,有人流连欢馆,有人三五年后簪花着锦衣,可更多的人是在这繁华雨中泯然众人矣。
谢迢见沈鱼上了桥,便悄悄跟在他身后,沈鱼一袭白衣,仿佛不属于这桥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哪怕他是个书画先生,谢迢此刻也只觉得他是个谪仙。
他刚过了桥,沈鱼不知为何突然回头,谢迢赶忙低下头隐在前面挑担小贩的背影之中。
可等他抬起头时,却找不到沈鱼的踪迹,周围的行人熙熙攘攘地往桥上挤,他连白衣的一角都看不见了。
他有些失望,下一刻却忽然想到了卖酒的柳娘子,她消息灵通,或许能从那儿知道些什么。
“你说谁?
什么鱼?”
柳娘正忙着清点一批新上的十八仙,这酒从广南运来,贵着呢。
“沈鱼!
柳娘姐,认识吗?”
谢迢见那搬酒小厮有些吃力,顺手替他托了托酒坛。
“沈鱼?
我只知道沈及虞!
沈家二公子嘛,当年名动江南的第一号人物,只可惜……诶,诶!
客官要喝什么酒?
来了来了。”
只可惜四年前沈氏抄家,沈家二公子溺水而亡。
天妒英才,当年那位疏狂满身,十七岁中举,在秋宴雅集上以一篇文章让四座文士拍案叫绝的沈及虞,就这样死了。
然而数月之后,大理寺却从另一桩案子里发现沈父是遭奸人构陷,不过就是一只替罪羔羊,沈氏无罪。
圣上大怒,却又无法承认自己听信了谗言,只是将误杀忠臣的后悔全部算在了奸党头上。
纵然他再是惊才绝艳,也依旧阻止不了发生的一切。
高楼早已倾覆,沈家从此便只剩下一座空空的宅邸了,一时间倒是令无数人嗟然叹息。
谢迢那时年纪小,常听老师说那沈二公子如何如何,心里只觉得不服气,暗想来日定要做一个比他沈及虞厉害个千百倍的人物。
直到长大以后读了沈及虞的文章,方知他的才名实在是名副其实。
如果说老师张先生是他谢迢少年时的第一个偶像,那么从那之后沈及虞就是第二个。
江南才子云集,四年里来了又走了无数的人,偶尔依然会有那么几个声名鹊起,在他心里却再没有人能比肩当年沈郎。
“刚刚说到哪里了?”
柳娘忙完了手上的活,接起了刚才的话茬。
她记性不好,可是记账目从来都是分毫不差,除此之外,剩余那一点记性便全用来记酒肆里听来的小道消息了。
“我说那个前面桥边柳树下的字画先生,二十二三岁,穿一身白衣的那个,我怎么以前没见过?
何时来的?”
谢迢想她多半是不知道沈鱼,便干脆直接描述了一番。
“你说他啊,都来了好几天了,每日只到晌午便收摊了,也难怪你没见到。
我前几日听路上的脚夫说他原先在东街摆呢,给人撵了才到那柳树下支摊。”
柳娘手里算盘打的噼啪响:“我说谢迢,你今日怎跟变了个人似的,该不会是哪个混球往我酒里掺水了吧!”
谢迢已经跨出了酒肆,回过头说:“放心吧,酒还是好酒!”
沈及虞跨进门,他听见那木门吱呀作响,似乎下一秒就要不堪重负倒下了。
门旁的几竿竹子让他想到了今日街市上遇到的青衫少年,一时间回忆起了些过去的日子。
四年前,家中老仆从河水里将他救下,和他一起藏身在城郊山中的这处屋子里。
所有的郎中都说他药石无灵,但老仆不离不弃地守在他身边,终于找到了一位从扬中来的大夫,留住了他的半条命。
他靡靡度日,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那时的沈及虞觉得山中黯淡的天光再也照不亮他心里的任何地方,他曾经的所有抱负都显得如此可笑。
老仆心善,觉得他可怜,却没有觉得他不应如此,只是笨拙地安慰他不要难过。
后来老仆病逝,希望沈及虞让他的小孙子阿冉继续留在他的身边,自然而然也就把这屋子留给了沈及虞。
可是沈及虞知道这是阿冉的家,不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