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怨憎满脸的平山郡王,南山郡王则一脸惨白,看起来随时都会昏厥过去。
见到陆瑕,他勉强打起些精神,想要起身去拽陆瑕的袖子,可又顾及着四周利刃出鞘的司隶校尉,只能两手撑住地面,低声哀求道:
“十二弟,十二弟!让九哥再见陛下一面,求求你,让我再见陛下一面罢!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了,往后再也不敢了,流放也好,去为先帝守陵也好,求你、求你……”
看着泣不成声的南山郡王,陆瑕没说话,只是望向监守在此的鹰扬卫右将军。
那武将拄着自己所佩的青铜礼剑,微微仰着自己的下颔,神色倨傲,丝毫不肯通融地说道:“陛下的旨意是,二名庶人谢罪后,亦不必以棺椁停灵,直接送往京外焚化,骨殖以铁盒封存,沉入德水。”
看样子,莫说生前,便是连死后,陛下也不会再多看此二人一眼。
陆瑕差不多明白了天子的意思,也不由得叹息一声,尽量温和地询问道:“除此之外,九哥可还有别的什么,遗愿?”
“用不着你假惺惺的。”没等九弟回答,平山郡王打断了二人的对话,自从陆瑕一进屋,他的脊梁便挺得笔直,“罪,我们认了,责,如今也担了,你要报复,尽管报复,少作出那一副兄友弟恭的嘴脸!”
“……”陆瑕深吸一口气,尽量按捺住想要转身就走的冲动,“八哥,我知道……”
“你知道?!”
平山郡王大怒暴起,想要一把掀翻香案来泄愤,却被身后两个司隶校尉死死摁住,只能一边挣扎,一边咬牙切齿地嘶吼道:
“陆瑕!你一生下来,便什么都不用愁!地位低贱的生母死了,抚养你的是贞献大娘娘,连陛下都说你肖似怀悼太子,更不要提柳文华柳文藻!两个学官单独给你一人讲学!你还娶了柳家的侄女——你要什么有什么,没发愁过一天,可我们什么都没有!如今你说,你知道?可笑!”
什么都不用愁?
要什么,有什么?
倘若当真如此,陆瑕想,当真如此的话,自己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不用亲眼旁观着君要臣死、父要子亡的一幕了。
他想回家。
他想小十九了。
鹰扬卫右将军还急着入宫复命,并不耐烦这种戏码,再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厉声喝问太医令何在;李温慌慌张张地奉上太医局所准备的毒酒,随后,另两名司隶校尉将南山郡王也架了起来,死死钳制住。
原本还算体面的“自尽谢罪”变成了硬灌,平山郡王喝完那毒酒依旧破口大骂,而南山郡王一边哽咽、一边被灌得呛咳不止;见二人都已饮下那泛着绿光的酒水,右将军方才满意地冷哼道:“太医令,还剩几多时辰?”
太医令李温十分惧怕于鹰扬卫的威势,额头渗出冷汗也不敢擦拭,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回、回将军,陛下命太医局制备的,是、是铜青酒,少说,少说还得一个时辰,才会毒发……”
此言一出,礼官们的脸色顿时变了。
右将军却不管那些,只是蛮横地追问道:“毒发之后,多久毙命?”
“这、这就不好说了。”
大颗汗珠顺着额角流下,李温也不免开始哆嗦起来:“据宫中旧档记载,前朝时曾以铜青酒赐死废妃梁氏、陈氏,毒发后,陈氏体弱,只五个时辰便呕血身亡,而梁氏于剧痛中挣扎两日,方才气绝……这个,这个是要看谁服下的,大概,下官是说大概,南、九皇子或许要比八皇子,走得快一些?”
“铜青酒。”右将军琢磨一遍,蹙紧的眉头舒开,也不急着入宫向天子复命了,“既然如此,左右这时辰还早,几位大可继续把话讲完,末将必定不会横加干涉。”
平山郡王彻底呆愣,脸上的怒容渐渐消失,眼中因怨憎而燃烧的亮光,也渐渐地熄灭了。
他瘫坐在蒲团上,双目放空,脸上勾起一个自嘲的笑容,眼中却也流出来两行泪水:“……我,我于君王,于父亲,究竟算得上什么……”
另一旁,陆瑕从怔忪里回过神来,走到委顿在地的南山郡王跟前,蹲下来,执着而平静地询问道:“九哥,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现在,还来得及。”
呛咳半晌,又被濒死的恐惧与父亲的恶意连续打击,南山郡王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恍惚片刻,才得以微弱地祈求道:“我想再见见你嫂嫂,是我,是我对不住她……”
这一次,右将军没再阻挠。
临时软禁南山郡王内眷的地方就在府邸内院,南山郡王妃很快便被带了过来。夫妇二人抱头痛哭,互诉衷肠,直到南山郡王面露痛苦,陆瑕心知是铜青之毒已然发作,于是态度强硬地催促二人告别,并命人将南山郡王妃送回到内院去。
过了今日,此二人便不再是夫妇了。
等九嫂嫂离开偏厅后,陆瑕复又问道:“可还有什么遗憾?”
南山郡王彻底忍不住痛了,整个人抽搐成一团,口角也不断地涌出血,但还是用力摇了摇头。
见状,趁一旁的司隶校尉没有防备,陆瑕回手拔出其所佩铁剑,猛地向前一递,那泛着寒光的剑刃便深深地刺进了南山郡王的心口当中。
…… …… ……
天色黑透的时候,柳唯听说陆瑕下班了,却迟迟没等到他回长春苑这边,正疑惑着,便见常内官着急忙慌地求见,请她赶紧过去瞧瞧。
看常内官那副表情,她就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儿了,也顾不上晚饭,随手披上件夹袄,就带着阿葵往前院书房赶去,
人倒是没出事,好端端地站在书房里,不像是生病,也不像是受了什么伤的样子。
然而,他却一言不发,就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自己的双手。
柳唯猜测,说不定是麟狩帝又整出了什么花活儿,把人给刺激大发了,便也不过问、不吱声,站在一旁,默默陪伴着反复洗手、几乎要洗脱一层皮的陆瑕。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盆热水洗成了刺骨的冷水,陆瑕终于发觉到,自己身边多出个小十九,也终于停下了动作。
他慢慢转头,看向她,一双手还浸在盛满清水的铜盆当中。
“我,杀人了。”
他语气仍然像往常一般平淡无波,可双眼中,却深沉地流露出了绝望。